二 难懂自我
噢!是的,就是这样,这个孩子那时的生活正如此。在那个居住点的穷岛上,生活在赤裸裸的匮乏中,身处一个残缺不全、愚昧无知的家庭,年轻的血液沸腾着,满怀对生活的渴望,具有野性而热切的才智,始终快乐兴奋,又时而遭到陌生世界突如其来的打击,使他困惑,但很快便复原,尽力去理解,去认识,去同化这个他不熟悉的世界,而且的确同化了它,因为他满怀热望地走近它,不想耍滑钻营,以无私的美好愿望,始终如一的平和信念走近它,这是一种保障。是的,因为这种信念确保他事想竟成,这世上,仅在这世界上,他觉得永远没有他不能为之事。他准备着(他童年的一无所有也为他作了准备)随处安身,因为他不渴望什么地位,而只想要快快乐乐,自由自在,身强力壮,以及生活中一切美好而神秘的东西,这都是现在买不到,将来也永远买不到的东西。由于贫穷,甚至希望在某一天能够拿到钱,而既非强求,也不受制于它,正如今日的他,雅克,四十岁了,拥有那么多,确信已远非贫者,然而在母亲身边,却无论如何都算不得什么。是的,他就这样活过,在沉闷的夏季,在多雨的短暂冬季,在海里,在风中,在街上嬉戏,没有父亲,没有家教,但在那一年,他找到了一个父亲,这也正是他最需要的时刻,在〔〕(一个难以辨认的词。——译者注)的人与物的经验中前行,知识的大门向他敞开,使他建立起了某种类似品行的东西(足以应付他当时所处的环境,但后来在面对世界的癌瘤时却显得无能为力),并形成了他自己的传统风格。
不过,这就是全部吗?那些行为举止,游玩嬉戏,那种大胆、激情,那个家庭,那盏煤油灯,那个黑黢黢的楼梯,那风中的棕叶,大海中的诞生及洗礼,还有那些黯淡而辛劳的夏日?确曾如此,是的,但也有存在本身的模糊之处,多年来,这一直在他内心默默地翻腾,就像流淌在岩石迷宫深处的地下水,从未见过阳光,却折射着隐隐的微光,这微光不知来自何方,也许是透过岩石中的毛细血管,从淡红色的地心吸到深穴黑色空气中的,那里生长着黏糊糊、紧缩缩的植物,汲取着养分,生长在几乎不可能有生命的地方。他内心这种盲目的翻腾从未停止过,现在依然;这深埋在他心底的黑色火焰正如表面熄灭、内心仍在燃烧的炭火,使泥煤表面的裂痕错位,移动了粗糙的植物逆流,以至于泥泞的表层同泥炭沼里的泥炭一起波动,而从这些稠厚而缓慢的起伏里,又在他内心一天天地产生了最强烈、最骇人的欲望,正如困在沙漠中的恐慌得雅克坐在教室的凳子上总想靠近他的朋友,还有皮埃尔从他一个姨妈那儿拿来的唇膏味儿,他们曾几个人一起嗅着,慌乱而不安,就像一群进入一个发情母狗刚刚离去的房间的公狗,想象着女人就是这个散发着甜甜香柠檬味儿及奶味的香脂块,在他们那个充满吼叫、汗味儿和灰尘的野蛮世界里,这使他们揭示了另一个精美、微妙、充满了挡不住的诱惑的世界,甚至他们围着唇膏说出的粗话都无法阻止他们受到诱惑。从幼年起,他就爱恋人体,人体的美妙使他在海滩上幸福地开怀大笑,他爱人体的温暖,他一直被其吸引,没有什么明确的念头,是出于本能的爱,不是为了去占有,他那时不懂,只是要进入其光环之中,与同学肩靠着肩,从容而依赖。而在电车的拥挤中,当女人的手与之接触时间稍长一点儿时,他就会晕乎乎的。
是的,活着的愿望,要活下去的愿望,要参与这个世界火热生活的愿望,他曾在潜意识中想从母亲那儿得到,却未能、或许不敢得到的东西,是他在小狗布里昂身边找到的东西,当小狗在阳光下倚他而卧,他嗅着他那刺鼻的皮毛味儿时,或者正是在那种最强烈、最野性的味道中,生命的热量顽强地储存在他身上,这是他无法舍弃的。
在这种内心的困惑中,产生了这种渴望的激情,这种对生活的狂热永驻其身,甚至今日仍丝毫未损。只是这种狂热——在他重归家庭,童年的影像重现时——使突如其来的青春岁月不再来的可怕情感变得更加苦涩。正像他曾狂爱过的那个女人,噢,是的,他全身心热烈地爱着她,是的,同她相处总是欲望如火,当他在快活中无声地大叫一声离开她时,世界又重归其炙热的秩序,他爱她,因为她美丽,因为她对生活的狂热,慷慨而绝望,这也正是他所具有的,这狂热使她拒绝,拒绝光阴的流逝,尽管她知道此时此刻时光就在飞逝,她不愿听到有一天人们说她风韵犹存,而是要永葆青春,始终年轻。一天,他笑着对她说,青春飞逝,残阳西斜时,她哽咽了。“噢,不,不,”她流着泪说,“我真喜欢爱情。”她诸事聪颖过人,也许正是由于她真的聪颖过人,她才拒绝世界的现状,正如在那些日子里,她返回她的国外出生地作短暂逗留,去扫墓探友,看望她的姨妈时,人们对她说:“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到她们了。”的确,面对她们的面庞,她们的躯体,她们的衰败,她想叫喊着躲开;或是在晚上全家聚餐时,桌布是一位已仙逝良久的曾祖母绣的,已无人再怀念她,只有她会忆起年轻时的曾祖母,想到她的快乐,她对生活的渴望,正像她自己一样,年轻时光彩照人,餐桌边上的人齐声赞叹,赞其美貌的女人们已年老色衰,而餐桌周边墙上悬挂的佳人肖像却正是她们自己。于是,热血沸腾,她想逃离,逃到一个无人衰老,无人离世的地方,在那里美貌永驻,生命总是野性而鲜艳。这地方并不存在。她回来后扑在他的怀中哭泣,他爱她至极。
他自己也一样,也许比她更甚,因为他出生在没有祖先,没有回忆的土地上,他的先人被根除得更加彻底,在那儿,衰老孤助无援,得不到它在〔〕(一个难以辨认的词。——译者注)文明国度里获得的那种忧郁的救助,他就像单刃刀片颤抖不停,注定要一下子断掉,对生活的纯粹激情面对的正是完完全全的死亡,他感到生命、青春、生物都离他而去,却无能为力,只是被抛在了盲目的希望之中,希望这种在多年中一直支撑他度日、给他无限养分,与最艰难的环境势均力敌的隐隐约约的力量宽宏大量地——这曾给予他生存的理由——同样给予他面对衰老、平静去世的理由。